☆ 第十三章-《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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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清一愣,陈东君已经走出几米远了。他刚想追,听见身后有人喊:“陈工,等我一起。”姜工几步从食堂门口跑过来,拍了一下于今清,揶揄地跟他说了一句“后生可畏”,然后追上了陈东君,一起去办公区。
走在路上,姜工看了看陈东君的神色,“真不高兴啊?”
陈东君说:“没有。”
姜工说:“别说你是他哥,就算你是他妈,你也得接受会有儿媳这事儿。”
陈东君真的有点来气了,一张嘴差点说出“我就是他妈儿媳”来。他淡淡地看了姜工一眼,说:“涡轮叶片要是再薄10%,怎么在高温高压下继续保证强度?”
姜工:“……”
姜工:“您回办公室,我去车间。”
陈东君说:“你不是想转发动机那边么,涡轮叶片的工艺是核心难点之一。”
姜工说:“我还是留这边吧。陈工,过两年你是要去发动机那边了吧,确实那边工艺才是难关。”
陈东君没回答,只是说:“你这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既然喜欢发动机就去发动机,不用担心走了这边没人。”
姜工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找了半天没找到火,又讪讪地把烟放回去,“陈工,我知道你给飞机修理中心这边挑了很多人,把一套制度都慢慢建起来了,我不操这个太监心。但是吧,你这种出身的,跟我们不一样,喜欢这事儿太奢侈。你别看不起我,说真的,发动机那边人才多,分房轮不上我,在这边我熬几年还可以指望一下,去了那边门都没有。”
陈东君说:“我现在也住在职工宿舍。”
姜工苦笑,“陈工,你这种单身狗不懂。我有个在读研究生的女朋友,等她毕业我要是跟她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狗。但是我特牛逼,那啥啥发动机都我造的。你跟我结婚吧。’人问我哪台发动机,我只能说两个字:‘保密。’你猜人叫不叫我滚。”
陈东君说:“你问过她么。”
姜工:“没,但是这个社会不就是这样么,拿不出房车谁要嫁你。哎,我也不是说女生物质,但我一个男的,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跟她在一起啊。”
陈东君:“拿你的尊重。和她讨论一下你们的未来,别一个人在这里自我感动。”
姜工:“我靠,陈工你也不用这么嘲讽我吧。”
这不是嘲讽,这是陈东君花了十多年年才学会的东西,有些东西伴随着优秀而生,比如责任,比如傲慢,比如个人英雄主义。所有男孩都曾幻想过自己一力承担重任,甚至孤勇地对抗世界。这可以称为浪漫,也可以称为不会与世界相处。
陈东君:“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和你并肩奋斗。”
姜工撇嘴,“陈工,你就是理论型选手,你又没对象。”
陈东君:“谁说的。”他说完,转身进了办公室。
姜工大惊失色。
“是谁?!”
姜工不仅没有得到答案,还差点被关上的办公室门撞了鼻子。
陈东君坐在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他就要去给于今清带的学生讲座。手机上有两条消息,是于今清发过来的两个表情包。一个是一个小人在书桌前一边哭一边画图,配文:“陈工陈工,画图好辛苦求亲亲。”还有一个是一个小人一脸通红地被另一个小人压在飞机上,配文:“陈工,你要干什么我们可是在修飞机。”
陈东君眼底浮现出一点笑意,把手机放到一边开始工作。
两点多的时候他接到了新上任的吴厂长的电话,“陈工,年底分房的名单出来了,我给你发了邮件,你看一下你们中心的你有没有改动意见。哦,名单上有你。”
陈东君说:“行,我看一下。”
陈东君一眼扫过去,说:“嗯,没什么问题。”
吴厂长又说:“这应该是我们这边几大军工厂最后一批大分配,以后肯定要压缩名额,主要还是给博士还有升上来的中层干部、骨干。”
陈东君微微皱眉,姜工按资历今年分不到是正常的,但是政策变了机会也大大缩小。陈东君说:“已经定了?”
吴厂长说:“应该是这样,你知道现在很多海外名校硕博士都愿意回国,房子只有那么多,我们拿什么把人家留下来?我不会让079走以前熬资历,找关系的老路。以后各凭本事,谁能拿得出有价值的东西,房子给谁。”
陈东君默了一会,说:“也是。”
吴厂长以前跟陈东君一起攻关过,也算是钻过同一个战壕的,当时是他主持大局,对陈东君的为人和能力都很是青眼,于是说完正事他又半开起玩笑,“你现在都是大牛了,也该调去发动机那边了。你知道我们整个制造都有问题,但是好歹四代机的壳子还是能全造出来,唯有一个发动机,说原理没谁不懂,但现在四代机里面装的还是俄罗斯和乌克兰产的。”
陈东君说:“嗯,明年吧。这边还差两项任务没有交,另外还有一项研究。”
吴厂长说:“我知道你以后是要走的,079留不住你。别人都觉得你激进,我看得出,你走得稳。那次去莫斯科航展我就知道,你不是不喜欢研发,你就是最喜欢研发。”
吴厂长把陈东君看得很准。陈东君做事是要计算投入产出比的,他不是一个做基础科学研究的,信仰不在于发现未知,不在于探索的过程。学工程的人需要结果。陈东君最初看中079这个地方,是因为这个地方有机会见到所有机型及可能的故障,这将对研发有重要参考作用,所有的研发最终都要落实到制造上,而079也给了他机会研究各个部分的工艺。
陈东君确实有一天会离开,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说:“都不知道多久之后的事了。”
吴厂长开玩笑,“走的时候给我把房子留下。”
陈东君也笑起来,“以前在莫斯科还请大家喝酒,现在抠下来一毛钱都要贴进厂里。”
吴厂长说:“当家方知柴米贵啊。”
陈东君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于是跟吴厂长挂了电话,说:“进。”
门被推开之后,陈东君看见于今清站在门边不动,样子格外乖巧。
陈东君说:“过来。”
于今清跑过去站在陈东君书桌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陈东君说:“干什么。”
于今清拿起陈东君的手,摆成一个捏自己脸的动作,“哥,给你捏。”
陈东君有点想笑,但只是板着脸在于今清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于今清说:“我来给你提电脑。”还没等陈东君说话,他又马上有点委屈地补充,“这不是大学男生把妹那套。”
陈东君在于今清额头上弹了一下,“还抓着不放了是吧。”
于今清捂着额头跳起来,“我吃醋你教训我,你吃醋你还教训我。”
陈东君把于今清抓过去揉额头,“疼不疼。”
于今清鼓着脸说:“疼死了。”
陈东君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还疼不疼。”
于今清脸一红,没说话。
陈东君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还疼不疼。”
于今清红着脸说:“……不疼了。”
陈东君把电脑包递给于今清,“走了。”
于今清像跟班小弟一样跟在陈东君后面,往讲座的会议室走。走到会议室的时候,于今清先走进去介绍说:“大家欢迎我们技术主管陈工。”他一边介绍一边插电脑,开投影设备,但是一阵掌声过后,他却没听到陈东君说话。他抬眼去看会议室大门,却看见陈东君面无表情地站在第一排一个男生桌子前。
于今清跑过去,“陈工?”
他顺着陈东君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陈东君声音低沉,“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那个男生用食指指了指自己,不解地问:“我?”
陈东君说:“就是你。”
于今清莫名想到陈东君在工图教室批改图纸的事情,于是小声跟陈东君说:“讲座还没开始,人家收起来了,不算玩手机,别那么严格吧。”
陈东君没有理会于今清,“拿出来。”
那个男生悻悻地把手机拿出来。
陈东君:“解锁。”
男生解了锁,解锁的屏幕上赫然是一张轰炸机的照片,背景是079的试飞站以及一些不同型号的歼击机和武直。这张照片停在朋友圈待发页面,如果不是陈东君刚好看到,这张照片可能已经带着定位发了出去。
于今清吓了一大跳,“我不是说了车间内一律不许拍照吗?”
男生好像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辩解道:“那个不是车间啊,在室外,我看停了挺多战斗机挺酷的。”
于今清说:“试飞站也是车间。”
男生还想说什么,陈东君说:“全厂区禁止拍照。”他看了一眼于今清,“你保管手机,讲座后处理这件事。”
于今清点点头,把男生单独喊出去。陈东君走到电脑边,打开课件讲课。
可能是讲座前的拍照事件让陈东君看起来威压太甚,不好说话,整个讲座鸦雀无声,最后的提问环节也没有任何互动。
陈东君讲完收拾东西往外走,于今清和那个男生正站在外面说什么,陈东君听到于今清的后半句话:“……还好没发出去,应该没大事。”
于今清看见陈东君出来,问:“怎么处理?”
陈东君对男生说:“你先回去,手机留下,处理结果我会通知你们老师。”
男生听了神色就有点惧意。于今清也跟着一愣,说:“把手机里的照片删了就行了吧,让他写个检讨——”
“你也有责任。”陈东君对于今清说,“你跟我过来。”
于今清只好安抚地看了一眼那个男生,对他说:“别太担心了,有结果会通知你。”说完就跟上陈东君回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于今清就说:“我问了,他就是想显摆显摆,正常男生嘛,看见好多歼击机发个照片,把这儿当博物馆了。他们还没参观到试飞站,不知道那也是车间。”
陈东君说:“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说明清楚。”
于今清说:“试飞站是车间这事我直接给当常识了,所以忘了讲,是我的错。哥,应该不会很严重吧。”
陈东君说:“你把手机留下,我送上去检测。”
于今清走近一步,不理解地看着陈东君,“至于吗?”
陈东君说:“你们学校出来的学生会问出这种问题吗。”
“我们学校,我们那套——”于今清觉得难受,“你知道什么?”他受不了陈东君这样的指责,这样的划分你我,几乎觉得被羞辱。他毕业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爱母校,后来发现,所谓母校,大概是一个自己可以骂上千百遍但不能让别人说一句的地方,就连陈东君,也不行。
“你们学校的学生公派出国之前有防策反讲座,教学楼里写着‘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保密任务重于泰山。’你们学校外面有一堆不知道哪个国家注册的空头公司盯着你们,你们讨论学校排名的时候不是还喊冤说很多研究成果是不能拿出来的么。所有军工学校出来的学生都应该有这方面的觉悟。”
于今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找回理智,“这件事完全没到那个地步,你也看到了,间谍会发朋友圈吗。他只是一个学生而已,难道要因为一个无心之失赔上前程?”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微微蹙起眉,“清清。”他摸摸于今清的头,尽量让声音温和一些,“无知不是理由。”愚蠢也不是理由。
于今清躲开陈东君的手掌,盯着陈东君,一脸严肃,“这件事真的没有必要,这会成为那个学生一辈子的污点,你是中心主管,我负责这群学生,我们都会留下污点。”
陈东君想捏捏于今清的脸,但他还是没有,“出事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于今清烦躁地说:“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但是这件事真的是你担心得太多了,不要说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都没有。”
陈东君说:“首都机场一年接纳旅客超过八千万人次,百万分之一是八十人死亡,中国一年航班数超过八百万,百万分之一是八驾飞机坠毁。你如果觉得还好,那你想象一下,那架飞机上坐着我。”
于今清不说话,但神色仍然不赞同。
“我的常识也在告诉我,我太极端。但是我们干的就是极端的事,这就是一个极端的地方,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最后都会成为一群极端的人。没有什么正常的事需要倾举国之力,没有什么正常的地方会批量生产单价几亿的产品,没有什么正常的产品背后是无数飞行员的命加上几代人的心血,没有什么正常的人会花一生待在一个地方干同一件事。我们从来不以常识判断对错。我们判断是否做一件事也从来不是看会不会留下污点。”
“毕竟,我们就是彼此的污点。”
于今清一怔。
“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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