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归 塞 北-《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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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闻其详。”
“兵权为舅舅的立身之本,不能全部交与他人,但要想不让父亲生出猜忌之心,就只有分权。”
“分权?”
莲生奴肯定地点头:“军中职位可以保留,但权柄却得与他人共掌,且我已提议从边军中选人。当然,为免京中物议,接掌之人不能是舅舅的人。新提拔上的人,在军中的威信必不及舅舅,即便有所掣肘,舅舅也有自保之力。我以为这是目前能达到的最好结果。”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样一来,不同势力间可以互相牵制,有利于他对边军的掌控。
苏仁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赞同了莲生奴的提议:“这不失为可行之法。”
“只是……”莲生奴微微皱眉,“人选上……”
“怎么?”
莲生奴摇头:“要是北疆边军出身,既有才能又能取信于京中的人恐怕不易找到。我也曾在军中留意,却至今毫无收获。”
苏仁沉思,良久才捻着胡子说道:“某倒是想到了一个人选。”
“谁?”
“丘守谦。”
“丘都尉?”
苏仁点头:“丘守谦是郑公之子,当年陛下为晋王时,郑公曾为之美言,算是有恩于陛下。虽然如此,郑公却从不居功,且持身甚正,一向不涉及朝中纠纷。有这一层关系在,陛下对丘都尉不会反感。丘都尉的禀性忠直,肖似乃父,用兵虽不及其父多出奇谋,却也稳健扎实。某想陛下应该不会对他起疑。”
这也正是莲生奴属意的人,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的确,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苏仁能提出这个人选,说明他是真心合作,这让莲生奴对他的信任又深了几分。
说话间苏仪已沐浴更衣,又有侍女替他修了面,这才又出来待客。苏府整治了酒宴,兄弟俩与莲生奴宾主尽欢。而后天色已晚,莲生奴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送走莲生奴,苏仪才问兄长道:“阿兄与楚王谈得如何?”
苏仁道:“大概会提拔一些年轻人来分去我们的权柄。不过此事既由楚王主导,我们的处境应该不致太糟,毕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苏仪挠头:“这些事我也不懂,全听阿兄的。”
苏仁看了兄弟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又何尝不想做个单纯的武将?可惜现在由不得我们,须得尽早谋划才是。当年阿爷一个不慎,被罢相遭贬,你总该记得。”
苏仪听了也是叹息,末了又问:“楚王靠得住吗?”
“我看他心性坚忍、头脑清醒,颇有人君之相。若陛下有意于他,对我们是绝好的消息。”
“阿兄是说……”苏仪急切地说道。
苏仁却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这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且看京里的意思吧。”
京里也很快接到了消息,朝野上下大为振奋。
自开国时起,北狄便频频犯边,让国朝头疼不已。最初的几代君王虽有心平乱,奈何当政期间诸多变故,以致平定狄患之事一再拖延。而北狄也趁中原内乱未止之时迅速壮大,几乎要一统大漠南北。而今北狄首领尽数伏诛、各部离散,漠南漠北皆奉中原为宗主,困扰国朝多年的夷狄之患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朝中公卿皆向皇帝称贺,以为今上即位后屡行德政,府库充盈,国中日渐繁华,如今又一举扫平了狄患,可谓不世之功。皇帝听了却一笑置之:“自武宗皇帝始,三代励精图治,方有今日局面,岂是朕一人之功?此次铲除狄患,功劳最大的应是边关将士,其次是在座诸位。上下齐心,国朝方能有如今之盛。”
皇帝如此不吝夸赞,众大臣都满怀欣喜,不料皇帝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就算是楚王,此次出征,也为之多方奔走出力。”
楚王年纪尚幼,且到北府未足一年,诸大臣都不大相信他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影响。不过楚王毕竟在名义上总领北疆事务,此次获胜,按惯例也得记上一功。但此时皇帝特意提起,意义却又不同。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已足够说明了他要扶持楚王的意向。
众臣虽在楚王出京之时便隐隐察觉了皇帝对楚王的重视,可直到今日他们才知晓了皇帝的隐秘心思。然现下亲王里最有权势的乃是领着雍州的康王,他背后又有宋遥支持,不可小觑。大臣们即使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也不敢轻易表态。
皇帝见大臣们都不出声,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头。他转向程谨,正想向他示意,却见宋遥出列说道:“赏罚分明方乃是为政之道,楚王有功,自然当予以褒奖。”
众大臣不禁面面相觑。一直以来都是程谨与楚王关系密切,这宋遥又是何时搭上楚王的?若宋遥转而支持楚王,那局面可就大不一样了。
皇帝将众臣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揭破,只是向宋遥微微颔首。
大臣中心思敏捷的人已明白过来,于是纷纷附议宋遥,故而很快便有使者携皇帝赏赐,出京前往北府传诏。
苏仁和苏仪自然加官晋爵,苏仁加封赵国公兼御史大夫,入朝任官,他的职权则由楚王以及刚升任兵马使的丘守谦分掌;苏仪进卫国公,依旧留任北府;二人的长子分别加封五品官爵。
莲生奴听完诏旨的内容,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看来父亲也没打算彻底架空苏家。苏仁心思细密,目光深远,因此在诏令中召他回京,表面看似尊崇,实际是对其加以控制;苏仪心思单纯,翻不起大风浪,将他留在边军,既能镇得住边军,又能与苏家两下相安;苏仁入朝,其职权必然会出现空缺,皇帝将其一分为二,由莲生奴和丘守谦共掌,这样一来,边军内部便互相制衡,更便于京中掌控。莲生奴不禁连连赞叹,父亲的手段果然高明。
接下来便是对边军的裁撤调整。
有皇帝的筹划在前,又有了苏仪和丘守谦的支持,莲生奴之后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短短一年时间,边军已经焕然一新。不少年轻将领被提拔起来,这些人都是由莲生奴亲自挑选,并直接效命于他。莲生奴自信即使他和康王决裂,凭他对边军的掌控也足以一决高下了。
这底气也体现在了给母亲的信中。绮素展信,见他下笔笃定,便知儿子已有了放手一搏的实力。京中原本是长寿在奔走,苏仁回京以后,长寿与他多有来往,得其指点,更是牢牢掌控了京里一切动向。程谨追查宋遥、康王结党营私一事也已有眉目,只是绮素以时机未到为由,让他暂且按兵不动。如今再加上莲生奴……绮素微笑着将莲生奴的信贴在心口,自己二十年步步为营,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
“贤妃,”绿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陛下那边遣人来报,这就要起驾了。”
绮素将莲生奴的信仔细地折好,起身说道:“知道了。”
临川公主一个月前产下一子,今日正是其子满月的日子。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外孙,无论宋遥还是皇帝都极为重视,故皇帝特意选在外孙满月之时驾幸宋家及公主府第。
皇帝此前曾多次去宋家,再次驾临并非奇事,可这次绮素也要与他同去,意义就有些不寻常了。因宋遥与贤妃素来冷淡,皇帝行幸宋家亦从未令贤妃随行,然而自去岁宋遥为楚王说话以后,宋家与贤妃的来往便渐渐增多,临川公主临盆之前,淑香殿更是几乎天天要遣人送礼问候,这次皇帝带上贤妃同行,似乎也是双方关系日渐缓和的佐证。
临川公主的儿子出生才一月,却已长得又白又胖,极为讨人喜欢。皇帝抱着外孙,笑得几乎合不拢嘴。绮素陪着临川公主说话,见状笑道:“你瞧至尊高兴的,咱们都没法沾一沾手,长寿和莲生奴出生时也没见他这么上心呢。”
临川公主抿嘴一笑:“阿翁也是,现在一回来就看孙子,要不是阿爷今天来了,只怕他也不肯松手呢。”
绮素环顾,见宋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而皇帝仍旧在一门心思地逗着婴孩,并未注意到场中的变化。她回顾临川公主,临川公主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绮素会意,借口想与宋夫人说话,便避了出来。她沿着长廊缓缓地移步,不多时便有宋府侍女上前,为她指示方向。
绮素明了,随她前行,不多时一座幽静的楼阁便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至尊以前驾幸常在此处休憩,”侍女恭敬地说道,“贤妃若累了,也可在此地略作休息。”
绮素一笑:“正好我也有些乏了,便进去坐坐吧。”她回头吩咐随侍之人在外待命,不得打扰,然后只身一人进入了小楼。
楼内陈设精致,红毯铺地,帘幕低垂,锦地屏风后隐约可见有一个人影伫立。
绮素微微一笑,轻唤出声:“宋令公?”
帘帐轻动,屏风后步出一人,锦衣华服,方面美髯,正符合皇帝对宋遥的描述。
宋遥也在打量绮素,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贤妃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妖娆艳丽,倒显得端雅温和。
两人互相审视着,都觉对方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尽相同,诧异之下渐生啼笑皆非之感。两人二十年来明争暗斗,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宋遥有礼。”宋遥提起衣角欲拜。
“令公多礼了。”绮素连忙还礼。
二人都对今日会面的目的心知肚明,便不再于虚礼上客套,很快便直入正题。
绮素并不理会宋遥请她入座细谈的举动,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令公借临川公主频频传讯,究竟有何见教?”
宋遥自知如今底气不足,不便太违拗她的意思,便赔笑道:“某以前对贤妃多有得罪,难得贤妃大度,不曾计较。且公主有孕以来,贤妃日日遣人问讯,无微不至。某几次欲向贤妃致意,但唯恐他人传信不能通达,故而趁今日之机亲口向贤妃道声谢。”
“些许小事,何须记挂?”绮素客气地说道,“只望令公将来能记着些我们母子的好处,我便感激不尽了。”
“宋某惶恐!”宋遥忙道,“楚王前途不可限量,贤妃何出此言?”
“这么说,令公是不会再为难我们母子了?”绮素眼眉一挑,微露笑意。
“某明白贤妃的担忧。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也难怪贤妃不相信宋某的诚意。不过某有一法,或可去除贤妃的疑心。”
“愿闻其详。”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只需楚王承诺,将来不对宋氏子孙出手,某即刻上奏乞骸骨,从此再不过问政事。”
近一年来他颇有些心灰意冷,孙子出生后他更是只求一家老小平安,甚至愿意放弃如今的权位。只要他一退出,康王便无可倚仗,自然也会退却,楚王便可兵不血刃地夺得皇位。这无疑是双方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绮素唇边的笑意更深,宋遥果然示弱了。她并不急于回答,室中香炉烟火太盛,她取了香箸轻轻拨动了几下炉灰,才用缓慢的语气说道:“宋公正值盛年,就此致仕未免可惜。何况楚王年幼,将来还需人扶持。我想至尊的意思,也是希望令公能继续为国效力,对楚王多加点拨。还请令公切勿弃国于不顾。”
宋遥原以为今日谈判必然艰难,不想贤妃却通情达理,这让他略微释怀。也许自己是真的误会了她?他语气微微更咽道:“贤妃大度,宋某佩服。”
绮素放下香箸,语气温和地说:“宋公何出此言?令公风骨我素来仰慕,至尊也常和我夸赞,我怎会与令公为难?只要令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会保全宋氏子孙,还可让他们安享尊荣,令公也可以继续辅政、执掌天下。”
“请贤妃明示。”
“正如令公所言,你我之间有过太多的不快,此时要重新信任彼此并非易事。譬如今日,令公是真心讲和,还是以之为缓兵之计,另有谋算呢?”
宋遥毫不犹豫地表态:“请贤妃放心,宋某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
绮素平静地说道:“令公不必急于辩白,口说无凭,我需要看到令公实际的表示。只要令公能做到我所说的条件,我便相信令公的诚心。”
“敢问是什么条件?”
绮素回视宋遥,嫣然一笑:“只要宋令公肯指证康王图谋不轨,我自然会相信令公。”
宋遥甫闻此言,震惊之下竟忘了礼仪,目光灼灼地盯着绮素。良久,他才嘶哑着嗓子问道:“贤妃要宋某指证康王?”
绮素点头:“没错。令公与康王一向亲近,令公若肯指证,由不得至尊不信。”
“谋逆乃是大罪……”宋遥吞了一口唾沫,“康王会因此丧命。”
“也许,”绮素微微侧头,“不过至尊素来宽容,能饶恕他也未可知。”
由始至终,她都面带笑容,语气婉转,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让宋遥感到遍体生寒。他默然良久,最终艰涩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某需要好好想想。”
“这是自然。令公只管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绮素微笑道,“出来太久,再不回去未免会让至尊起疑,告辞。”
宋遥心情复杂,却也只能客客气气地送走她。绮素走后,他又稍待了一阵,才回到了皇帝所在的厅堂。皇帝并宋家上下仍围在婴孩身边,只不过因为婴儿开始啼哭,皇帝才终于肯将外孙交还给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抱着儿子,一边哄一边埋怨父亲手脚太重,把孩子弄得啼哭不止。
皇帝分明理亏,却嘴硬道:“朕的儿女比你的多,还能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再说你小时候朕也抱过,也没见你怎样,偏这孩子这么金贵?”他瞥见宋遥进来,便道:“远迩,你来评评理。”
宋遥拱手讨饶:“陛下与公主乃是神仙打架,我等凡人还是避开为是。”
皇帝闻言大笑。
临川公主自然知道宋遥和绮素相见之事,她的目光在宋遥与绮素之间游移,却看不出半点端倪。没奈何,她只得向丈夫使了个眼色。
宋霆会意,趁无人注意之时走过去小声问宋遥:“父亲,贤妃怎么说?”
宋遥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视皇帝身旁的绮素。绮素正含笑看着皇帝与临川公主打趣,表情柔和温婉,毫无破绽。宋遥眸中露出藐视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只有他父子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毒妇!”
宋霆惊呆了。看样子,父亲与贤妃进行得并不顺利?不,恐怕不止是不顺利,父亲的语气如此怨毒,两人的会谈应该是彻底破裂了。宋霆双目呆滞地转动着,落到了妻子身上。
临川公主正抱着儿子与贤妃有说有笑,贤妃的笑容依旧亲切,但看在宋霆眼中,那笑容却不再是以往印象中的温和无害,他仿佛能看见那笑容后面的寒光在闪动。他再转视周围,除了父亲宋遥,所有人的脸上都一片喜气,对他们头上已悬着的利剑没有任何察觉。宋霆想到自己的妻儿,只觉得肝胆欲裂。
宋遥发现宋霆的神色僵硬,便将手放在儿子肩上紧了一紧,悄声说道:“我告诉她我要想想,你别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绽。”
宋霆慌忙回过神,揉了揉眼睛,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到底不如宋遥能沉得住气,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宋遥看了一眼皇帝,又缓缓地将目光扫过在场的家人,最终又落在了绮素身上,冷笑着说道:“她以为陛下属意楚王她就可为所欲为吗?我看未必。”
宋遥父子说话的同时,临川公主估算着已到了哺乳的时候,便召来乳母,命她将儿子带去喂养。乳母抱着婴儿走了,她才又拉着皇帝和绮素说话。绮素虽然含笑与他父女交谈着,却一直留意着宋遥父子的动静,那两人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宋遥的神情已经告知了她结果。此人与她不共戴天,她又怎么可能允他全身而退?垂死挣扎吧,那时莲生奴就能名正言顺地回京了。她微笑着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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