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寰 海 清-《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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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奴的脸微微一红:“阿兄,小时候的事你还提它干什么?”
绮素也笑着戳了下长寿的头:“你还好意思说?净欺负你弟弟。”
因为长寿,气氛总算又缓和下来,只是莲生奴觉得长寿虽在说笑,看向自己时却眼神闪烁。莲生奴不禁皱眉,难道连兄长也在怀疑自己?
兄弟二人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长寿见莲生奴懒于说话,便起身向母亲告辞。
绮素点头,向莲生奴道:“莲生奴,你去送送他。”
莲生奴领了母命,起身送了长寿出来。
走出殿外,长寿便命跟随的内官去一旁等着,压着嗓子问莲生奴道:“莲生奴,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如果让你选,阿爷和阿娘你会选哪一个?”
莲生奴抬头,见长寿的表情严肃,知道兄长这个问题是认真的,便苦笑着回答:“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必做这个选择。”
“如果一定要选呢?”长寿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追问道。
莲生奴知道无法再搪塞,只得长叹一声:“阿兄,我很明白,阿娘只有我们两个儿子,阿爷却不是。何况阿娘费尽心思才能庇护我们平安长大,你无须为此担心。只是……那终究是我们的父亲……”
长寿也沉默了,良久才伸手拍了拍莲生奴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莲生奴叹息道:“阿兄,我们母子三人血脉相连,如果连你们也不信我……”
“我信你。”长寿打断他的话,“我想阿娘也是信你的,所以……别辜负我们的信任。”
送走长寿,莲生奴回去向母亲禀报。
绮素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说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莲生奴想了想,也没有多话,默默地退了出来,自回了居所。
余朝胜早就候着了,一见莲生奴回来了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大王。”
莲生奴已习惯他的殷勤服侍,进屋后乖乖地张开手臂,让他为自己更衣。
余朝胜极擅察言观色,见莲生奴神色郁郁,便笑着道:“大王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耷拉着头,莫不是今日在会宁殿问对时,被至尊训斥了?”
莲生奴摇头:“没有。”
余朝胜极有分寸,见莲生奴不愿说话,便也不再追问。他将莲生奴换下的衣服递与宫女,取了件浅色衫袍细细地替他穿上。待他跪在地上系衣带时,才听到莲生奴问道:“余朝胜,如果你至亲至近的人怀疑你,你会怎么想?”
余朝胜仰头,见莲生奴面无表情,他略略思索之后才以谦卑的语气回答说:“奴婢蠢笨,不懂得许多大道理。不过以奴婢的愚见,这也是常有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说?”
余朝胜仔细地抚平莲生奴衣上的褶皱,低声道:“都说唇亡齿寒,可是奴婢有时吃东西吃得急了,这牙还会和嘴唇、舌头打架呢。再是亲近的人,也难免有别扭的时候,大王不必往心里去。”
莲生奴听了,表情不变,却老气横秋地问道:“那你碰上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余朝胜满脸堆笑,“奴婢刚来服侍大王时,大王不也厌着奴婢吗?”
皇帝刚派了余朝胜到莲生奴身边时,莲生奴的确防了他好一阵。余朝胜明知莲生奴不信任他,却不置一词,也毫无骄躁之色,只是默默地做好分内的事。后来莲生奴得知这个内官原是杜宫正布置的人,又见他周全体贴,这才渐渐地对他信赖起来。听余朝胜提起旧事,莲生奴果然不自在起来,挥着手貌似不耐地说道:“以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余朝胜知道莲生奴这是不好意思了。楚王少年老成,性子却有些腼腆,不擅表达,所以他也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今天兰陵公主过来,瞧上了大王案上的那方石砚,奴婢就自作主张地送给公主了。”
莲生奴听他提起了别的事,这才面色如常。他对妹妹瑶光一向容让,只是点点头也就罢了。更衣已毕,余朝胜见莲生奴无话,正要退出去,却又被莲生奴叫住了:“北边战事结束后,父亲也许会裁减边军,你怎么看?”
余朝胜赔笑道:“国家大事,奴婢又不懂,大王可是把奴婢问住了。不过奴婢想着,这边军一裁,朝廷要支应的军饷也会减少,应该是好事。”
莲生奴在书案前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的确,此事于国有利,于我们却未必。”
余朝胜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小声问道:“陛下有可能改主意不裁边军吗?”
莲生奴摇摇头:“恐怕很难。”
兵权是苏氏兄弟在朝中的立足之本,若被收回,他们说话的分量也必会减轻,他们母子便又少了个依仗。可以兵权之重,皇帝又绝不可能任之握于他人之手。这件事的棘手之处正在于此。
余朝胜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柔声劝慰道:“奴婢以为,顺势而为方能成事。若此事势在必行,就不必硬要逆流而上,倒是要想个主意把损害减到最低才好。”
莲生奴听了这话,低头沉思,忽地灵光一现,轻轻地在书案上一拍:“正是这个理。”
数日后便又是皇帝查问功课之期,莲生奴特意提前到了会宁殿。
皇帝刚睡过午觉,得报便让他进来。这几年莲生奴常出入皇帝寝殿,父子俩熟不拘礼,莲生奴进来见到父亲穿着单衣、外披一件袍衫坐于榻上也不以为异,如常行了礼。
皇帝一笑,抬了一下手让他起身。莲生奴站起来,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内官们为皇帝捧上梳洗之物。皇帝随便抹了把脸,随口说道:“今天来得倒早。”
“今日课上到一半,程相公府上来了消息,说家中娘子生女。儿想程相公添女,怕是无心授课,便请程相公回去,改日再来。”
皇帝点头:“就算是君臣也不可不虑及人情,但该体恤的时候也要体恤。”
莲生奴应了,又环顾左右:“今日可有露布?”
“还没有。”皇帝见莲生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道:“往常你虽也关心战局,可也没这么急切过。”
“儿子这几日整理宫中档案,见太宗时国朝兵力驻关中者十之六七;武宗平定江东之乱,国中平靖,武宗时府库并不宽裕,又专注于外战,关中驻军或调往关外,或就地遣散。先帝有心平定四海,边军之数也只增不减。如今边关驻军远超关内,儿子以为,如今之情形甚为不妥,将来或为国朝隐患,因此有些担心……”莲生奴似乎不甚自信,声音也越来越低。
皇帝目光平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一笑:“小孩子经的事少,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沉不住气了。”
莲生奴不禁面红耳赤:“儿子愚笨,给父亲丢脸了。”
“倒也不是这么说,以你的年纪,有这番见识已经不易了。”皇帝命内官设了坐褥,让莲生奴在他的对面坐下。
莲生奴入了座,这才道:“儿子这才明白,父亲为何会说十年太短,要打得狄人几十年不敢动弹的深意。只是……”
皇帝微微扬眉:“只是什么?”
莲生奴吞吞吐吐地说道:“如今领兵的人是阿娘的亲族,儿子担心将来父亲对边军有动作时,会闹得不愉快。外祖父流放之时,韩家就与外祖父一家断了往来,若再因此事绝了苏家的情分,阿娘难免会伤心。当然,这是儿子的私心……”
皇帝看了莲生奴一会儿,淡淡地说道:“你有孝心不是错,但不能让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边军不可落于外人之手,战事一了,朝廷必定要把兵权收回,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的语气虽平和,说出的话却十分严厉,莲生奴连忙站起来,垂手而立:“儿子绝不敢让父亲徇私。儿虽蠢笨,也知家国之重。”
皇帝听他这样说,才有些放下心来。他见这孩子资质着实不错,这几年便苦心栽培,眼见儿子一日比一日出色,可儿子刚才这番话却让他大为皱眉,难道这孩子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幸好这孩子见事还不糊涂,否则他这几年的心血就算是白费了。他将擦过脸的巾子扔给内官,这才和缓了神色问道:“那你提此事又是什么想法?”
莲生奴不紧不慢地说道:“儿子愚见,两位郡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必不会阻挠大事。只是北疆路途遥远,传讯不便,怕有人误传了消息,会生出波折来。君臣失和,于国于家无益,将来载于青史也会让后人耻笑。”
皇帝暗暗点头,这倒是不可不虑。苏氏兄弟的为人和才干是值得信重的,否则他也不会放心地让他们领兵。他也是在边疆历练过的人,深知将帅之才难得,便一直存着爱才之心。如果可能,他并不想自毁长城。苏家人掌兵多年,朝中未必没有嫉恨他们的人。裁撤边军这种大事本不易行,若再有人从中作梗,引得君臣之间龃龉不断,事情办得难看不说,也着实会有损他明君的声名。
皇帝默然半晌,问莲生奴:“你可有对策?”
“儿子想,整合边军之事已是非行不可,但要做得让人无可指摘。除了派能臣干吏前往,最好还要有个妥当之人在中间周旋……”
皇帝盯着莲生奴,又问了句:“人选呢?”
莲生奴被父亲打断,愣了一下才道:“自然该由父亲圣断。”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重复道:“人选?”
莲生奴涨红了脸,扭捏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儿子……愿意跑这一趟……”他抬头,见父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有些狼狈地解释道:“一来这件事是儿子提的,总不好推个干净;二来儿子与两位郡公有亲戚情分,又是亲王,既能与他们亲近,又不会让他们轻视;有些话别人说不得,儿子却能说得。儿子只想劝服了两位郡公,其他事儿子不插手……嗯,不插手……”
皇帝又看了他一阵,这才笑了起来。这孩子一向谨慎,这几年他频频出入会宁殿,却从来都一不揽事,二不张扬。他人见了,也只当是皇帝疼爱幼子,喜他在侧而已。便是康王也只是不满,却从来抓不到他更多把柄。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差事,难免有些局促。
他和蔼地向莲生奴招了招手,莲生奴忐忑地上前两步。皇帝摸着儿子的头,和气地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
莲生奴心里一紧,垂头丧气地说道:“儿子冒失了。”
皇帝却是微微一笑:“既是要从中说合,又怎么可能不插手边军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说出来的话哪能有底气?莲生奴,你说是不是?”
莲生奴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向皇帝:“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眸中含笑,似乎颇为欣慰。他慢慢说道:“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财帛可以给,权位可以给,但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才接着说道:“你得自己挣。”
光耀二十四年八月,皇帝下诏:楚王李崇询免去潞州刺史之职,改领北府大都督,知北疆诸州军事,不日赴任。
诏旨一下,朝中人各有一番肚肠,暗暗揣测皇帝此举究竟是何意。不过各人得出的结论虽有所不同,有一点却是无疑:楚王授职,所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康王。
在此之前,康王是唯一领有实职的亲王。他的年纪最长,领职又是京畿重地,在诸王中威势最盛。其他几个兄弟所领都不过是一州刺史,且俱为遥领,不得参与当地军政,远不能与康王所领的雍州牧相提并论。此番楚王不但一举得到了大都督之位,还知北方数州军事——皇帝这是允许小儿子名正言顺地插手北地的事务了。虽说如今狄患渐平,北府地位已远不及西京所在的雍州重要,但若虑及今上曾领北府大都督一职,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皇帝即位以来,北府大都督一直虚设,而今却突然授予幼子,不能不让人寻味。康王更是心生忧患,怀疑皇帝是否是在借此表明他对嗣君的倾向。
宋遥自然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政务一毕即赶赴康王的府邸商议。到了康王府,他方随仆从步入书室,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笔砚书册凌乱散落,显然康王已经发过脾气了。
宋遥自是知晓他心中在猜疑何事,不由得叹息一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笔砚等物,低声劝道:“大事未定,大王又何苦如此?”
“宋公难道还看不明白?”康王冷淡地说道,“父亲已有属意之人,你我还谋划什么?”
“未必吧?”宋遥将一干物事置于案上,才转身说道。
康王狐疑地看了宋遥一眼,直接问道:“明公这是何意?”
宋遥说话如往常一样慢条斯理,话中之意却让人不寒而栗:“大王有所不知,其实陛下当年曾在军中培植势力,若是夺嫡不成,便要发动兵变夺取天下。只是当时的太子过于无能,竟未费吹灰之力便扳倒了他,这个后招也就没用上。”
康王倒吸了一口气:“明公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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