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满 庭 芳-《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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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尊对她甚是优容,我瞧她这势头,将来难保不是第二个沈氏。”当年沈贵妃盛宠,德妃也不得不多年忍让,至今提起仍忍不住皱眉。
绮素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看她腹有诗书,又是通达礼仪之人,想来不会同当年的贵妃一般跋扈。”
德妃冷笑道:“那不是更糟?”
当年沈氏跋扈,在宫中树敌尤多,她们才能顺利地扳倒她。这柳才人虽然看着张扬了些,行事却有板有眼,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岂不是比沈氏更可怕?
绮素自是明白她的顾虑,正要说话,却有宫女进来说顾才人求见。绮素连忙让人请了进来。德妃稳坐着,冷眼看着顾才人款款步入。她这日仍是家常打扮,头绾螺髻,着一身白色衫裙,外罩宝蓝半臂,腰间挂一玉环,很是清新素淡。
顾才人见德妃在此,连忙致意。德妃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寒暄之后,顾才人方道:“听说娘子孕中常感不适,妾手抄了一卷佛经,为娘子作祈福之用,还望娘子笑纳。”
“有劳了。”绮素谢过,命人接了佛经。
宫人方要将佛经收入,却听德妃道:“慢着,拿来我瞧瞧。”
绮素向宫人点点头,宫人将佛经双手呈给德妃。德妃接了,翻看片刻,向顾才人问道:“这都是你亲笔所书?”
顾才人不知她何意,低头称了声是。
德妃又仔细地看了看手上的经卷,转向绮素:“你觉得如何?”
绮素就着德妃手里看了一会儿,笑着道:“清婉灵动,有卫夫人遗风。”
德妃得绮素首肯,便点头道:“我瞧着也不错。”她又转向顾才人,道:“你这一手字倒是不逊于柳才人。”
“德妃过奖。”顾才人回答。
“我可不是夸你,”德妃一边将抄录的佛经交还宫女,一边说道,“你才貌都不逊于那柳才人,论起心思来却差得太远,难怪不讨至尊喜欢。”
顾才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心思,脸上一红回道:“妾生来愚钝……”
绮素怕顾才人难堪,连忙道:“娘子也别太苛责于她,不是人人都有柳才人那样的玲珑心肠,就是你我,又何曾有那样的巧思?”
绮素这一说话,德妃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欠考虑,便住了口,没过多久就起身告辞了。绮素送走了德妃,见顾才人犹自沉思,便轻声对她说:“德妃一时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顾才人应了,却依旧带着黯然的神色。绮素见了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叹息:五个才人里,品貌可与柳才人抗衡的也就这顾才人了,可她偏不懂得讨巧。若柳才人的心计再深些,懂得如何弹压顾才人,将来必是柳才人一人独大的局面了。
冬至将近时,绮素的害喜症状总算减轻了。
她这几个月卧床调养,不但宫中事务都托给了太妃,便是与其他嫔妃的来往也少了,不免有些疏远。这是不能不花时间弥补的,所以她身体方略略好转,便开始往各处走动,第一个要拜访的便是德妃。
访毕德妃,绮素随着引导的宫人、内官走在小径上。深秋红叶霜染,她看得出神,不觉停下了脚步。宫人们不敢相扰于她,都默默地伫立到一旁。就在这时,她听见远处有隐隐的话语声。虽然隔得甚远听不清楚,但从那极快的语速听来,似乎是有人在争吵。她暗暗诧异,命宫人们都留在原处,只扶着一个小宫女的手向声音的来源处走了几步。从径旁层层枫叶的缝隙间,她看见了四个人影。仔细一看,除了顾才人,宫中的几个才人竟都聚在此处了。其中穿着红色胡服的柳才人最是显眼,被其他三人围在了中间。
“柳才人,”谢才人柔柔地说道,“你我一同进宫,也算有几分情谊,不免想提醒你一句,身为女子,还是贤德些好。”
柳才人扫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三位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孙才人轻轻一笑:“咱们是一片真心才和你说这番话,你在咱们面前耍心眼倒也罢了,可贤妃是什么人?你怎么敢把手段用到她的面前?”
“贤妃?”柳才人冷笑,“你们真在意贤妃吗?自己没本事留住至尊,就拿贤妃来压我。”
邓才人见她态度嚣张,也尖刻地说道:“亏你幼承庭训,这是女子应该说的话吗?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好。现在至尊宠着你,可是花无百日红,当年沈庶人的圣宠如何,结果又怎样?才人可别说进宫前没听过。当年沈庶人祸乱后宫,柳才人这做派,倒真有些那沈庶人的架势了。”
柳才人大怒,一掌掴在了邓才人的脸上。
邓才人受了她一掌,捂着脸恨道:“你敢打我?”
柳才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斜眼看着她道:“打都打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邓才人也顾不得平日里一贯的优雅姿态,伸着五指向柳才人扑去。
孙、谢二人虽也不满柳才人,但也知道若真闹出事来,凭柳才人的圣眷,最后是谁吃亏还真说不准,所以两人急急上前,欲拉开二人。
四人正扯作一团,却听得一声断喝传来:“都住手。”
她们回过头,见绮素慢慢地从枫树后走来,四人都变了脸色。
“贤,贤妃……”邓才人一张俏脸霎时变得雪白。
绮素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她们。除了柳才人,其他三人都满面愧色地低下了头。柳才人却还倔强地昂着头,丝毫不肯回避她的目光。绮素对这几个才人暗自摇头,好一会儿才缓和了口气道:“几位同为陛下嫔妾,如此公然撒泼,成何体统?”
谢才人见其他人都不作声,便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错了,贤妃恕罪。”
“念在你们初犯,这次我不追究,下不为例。”绮素肃然道。
四人都应了,正欲退走,却听绮素道:“柳才人留步。”
谢、邓、孙三位才人互视一眼,都以为绮素必是听见了刚才的话,要发落柳才人,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但她们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彼此一笑便都匆匆地走了。
柳才人站在原地,等候着绮素发落。
绮素没有急着训斥她,而是向身边的小宫女吩咐了两句。小宫女点头,小跑着走了开去,不多时拿了褥子和两个软垫回来,铺在了地上。
绮素在其中一个垫子上坐了,向柳才人道:“你也坐吧。”
柳才人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天的事原不是才人的错,”绮素柔声说道,“可是才人态度强硬,又出手打人,没错也变得有错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至尊对才人青眼相加,然树敌太多,对才人终究不是好事。”
柳才人入宫得宠,一向被其他人孤立,听到如此恳切的话,不免鼻子一酸。她勉力克制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声:“贤妃教训得是。”
绮素看出了她的委屈,倒有些可怜她。再争强好胜,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入宫前只怕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压力。绮素伸手轻轻拍了拍柳才人的背,柔声说道:“我并不是想教训你,不过是痴长你几岁,在宫里时间又长些,给你一点建议罢了。”
柳才人闷坐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天我硬把至尊从娘子那里请了出来,娘子一定怪我了吧?其实……我很过意不去。”
绮素温言道:“小事而已,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不,这件事我一定要解释明白!”柳才人急道,“我并不想和娘子为敌,只是,只是见不到至尊,我就,我就慌了。我怕至尊忘了我,就用了那样的法子……”
绮素唇边的笑容微微淡去,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很喜欢至尊?”
柳才人红了脸:“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至尊的事迹:他十二岁出镇北府,肩负起了一方兴亡;回京后礼贤下士,朝野属望,并因此被立为太子;为太子时又爱民如子,一心为国……我那时就想,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我要是能见上一见就好了。不想过了这么些年,我竟然真的见到他了。奉诏入宫那日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我不只见到了至尊,还能一直长陪他左右,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听着柳才人倾诉着她对皇帝的仰慕,绮素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她也思慕过他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她再也找不回那样的心思了。当柳才人一双闪亮的眸子转向她时,她竟瑟缩了起来,微微偏转了头。
“贤妃一定觉得我很傻气吧?”柳才人自嘲道。
绮素摇头:“不,我很羡慕。”
柳才人有些惊奇:“羡慕?”
绮素微笑道:“我羡慕才人还有这样纯粹的感情。”
“难道……贤妃对至尊不纯粹吗?”柳才人疑惑地反问。
绮素意识到自己失言,笑了笑才道:“年纪渐长,不免想得多了些。想多了,便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
柳才人很困惑:“可是至尊对贤妃很好呀。”
绮素失笑,以柳才人的年纪,要她理解自己的心态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她少年时何尝不是如此天真?她慢慢说道:“至尊的垂青虽然重要,但并不是一切。想在宫中立足,仅仅得到至尊的喜欢是不够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柳才人:“我想,今日才人应对此深有体会了吧?”
柳才人想起入宫以来虽然皇帝频频令她陪伴在侧,她却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情形。就如今日之事,她并不曾招惹那三人,那三人却要来为难于她,可见贤妃说得有理。
“那贤妃觉得……”她犹疑着问道,“这样的纯粹应该舍弃吗?”
绮素道:“这要问才人自己。才人是满足于现状,还是想更进一步,能与至尊并肩而立?”
“并肩而立”四字让柳才人心里一动,她口中却谨慎地回答道:“妾不明白贤妃的意思。”
绮素慢慢说道:“如果才人只满足于陪在至尊身旁做个宠妃,你只需要考虑如何讨至尊喜欢就足够了;才人若想走到更高的地方,自然得考虑更多的事。那时就算你自己不想,也必须要舍弃许多东西。”
柳才人下意识地问:“如果妾想的是后者,要怎么做?”
绮素失笑道:“我若知晓答案,又岂会只是贤妃?”
柳才人醒悟过来,面有赧然之色:“妾唐突了。”
“不过,”沉默一会儿后绮素又道,“或许至尊需要的正是才人这样的人呢。”
“贤妃何出此言?”
“虽然至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有许多烦难之事,有个人替他分忧解难也好。”
“贤妃做不到吗?”柳才人又问。
“我?”绮素笑道,“我只是一个卑微之人,又没什么见识,至尊忧烦之事,我全然不懂。何况我并不奢望更高的位置,有两个孩子,我已知足。”
柳才人的心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俯瞰万里山河、开创伟业,这是她心里最隐秘的愿望。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有的想法,便时时抑制着它。现在经过贤妃的点拨,这个念头便在她脑中生根、破土而出。贤妃只是个寻常妇人,她却不同。她自幼涉猎文史,又有父兄耳濡目染,她能帮到皇帝。她需要的只是机会,一个让她脱颖而出的机会。
柳才人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能逃过绮素的眼睛。几位才人入宫那日,她就看出柳才人与他人不同,只是柳才人年纪还轻,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野心的存在。宫廷是最能催生野心的地方,稍加诱惑便会萌芽。柳才人想要攫取权力,却又对皇帝抱有幻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绮素微笑起来,真是让人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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