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更 漏 子-《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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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主坐定,宋遥才摇着扇子问道:“慎之,你专程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程谨并未马上开口,而是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慎之此来,是为陛下后宫之事。”
“后宫?”
“按理陛下内庭,你我身为外臣不当过问,但某以为,近来后宫影响之劣,恐国祸将至,是以颇有疑虑。”
“你指的是……”
“某听闻,贵妃沈氏张扬跋扈,近来更是变本加厉,数次无礼顶撞皇后。如此上下相悖,陛下却不以为意,一力袒护沈氏。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程谨忧心忡忡,“陛下纳韩充容时,某曾为此忧虑,怕陛下惑于美色。可现在看来,韩充容倒不足为惧,反而沈贵妃才是症结所在。此人毫无德行,绝不可母仪天下。”
宋遥一边听程谨诉说着自己的担忧,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慎之,我从潜邸时期就跟随陛下,深知陛下绝非糊涂昏庸之人,我想你过虑了。”
“可是……”程谨还想说什么,宋遥已经抬手制止了他。宋遥沉吟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慎之,宫闱之私,你我外臣不宜干涉,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程谨怀疑地看着宋遥,但宋遥显然没有继续讨论的意思,而是说道:“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舍下用饭吧?”
“不了,”程谨讨了个没趣,便无意多作停留,“拙荆还在家中等候,程某这就告辞了。”
程谨急匆匆地走了。宋遥摇着扇,对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程谨还是嫩了些,竟不能体会到皇帝的用意。想到此处,他不免得意,众多朝臣中,只有他宋遥能将皇帝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
以皇帝的心计,若真的看重一个人,又岂会任那个人在后宫树敌无数?皇帝纵容沈贵妃,显然是别有用意。宋遥反而觉得那从不显山露水的充容韩氏才是真正的隐忧。
沈贵妃虽然门庭低微,好歹是身世清白;韩氏却是皇帝的弟妇,皇帝纳她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帝一向注重自己声名,却偏偏为了这个韩氏破了例,足见其地位特殊——她的存在已经开始影响皇帝的判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到这里,宋遥的脸色渐渐冷峻起来,他得找机会向皇帝进言才是。
只是要在此事上进言并非易事。若是国事,他大可以直言不讳;但涉及后宫,就不能不好好地斟酌了。他得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否则不但无益,还会让皇帝觉得他在干涉自己的家事。不巧的是,那日程谨来访之后,内宫一直不曾安宁。在这样的敏感时节,宋遥便越发不好提及后宫之事,从而也错过了打击韩氏的最佳时机。
事由仍因贵妃沈氏而起。
近来沈贵妃常与皇后斗气,身体时有不适,常常感到胸闷气短,连日求医也不见效验。沈贵妃原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道多调养一阵也就是了。偏巧那日优莲顺口说了一句:“贵妃久病不愈,别不是撞了什么邪吧?”说者本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沈贵妃自知她在宫中不得人心,平时无事也要琢磨是不是有人害她,这下又有人提醒,她更笃定是宫中有人作法诅咒自己,她这病才一直都不见好。
皇帝来探病时,沈贵妃便哭哭啼啼地要求搜查宫中上下,看是否有人行巫邪之术。皇帝素来不信鬼神,觉得并无必要。可沈贵妃哭得梨花带雨,他不好严词拒绝。再加上优莲进言,说宫中向来安泰,想来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做做样子去了贵妃的心病也未尝不可。皇帝认为有理,便由着沈贵妃去查了。
沈贵妃得了令,精神大为振奋,立刻召来内侍宫女在宫中大肆搜索起来,直闹得宫中鸡飞狗跳。皇后本与她不和,如今知道沈贵妃竟绕过她搜查内宫,更是怒不可遏。她向皇帝陈词,认为沈贵妃如此生事,简直莫名其妙。皇帝却只是敷衍了两句,并不阻止贵妃的任性妄为。皇后见状伤心至极,最终拂袖而去。
沈贵妃得了消息,越发有恃无恐起来。几天后,她殿中宫女竟来到皇后处,要求搜索皇后的殿阁。国朝历代皇后何曾有人受过如此羞辱?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指令宫人闭锁门户,决不让贵妃的人进入皇后殿内。
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有人去禀报了皇帝。皇帝多日未曾踏足中宫,闻讯立刻赶来,却也只说了一句话:“皇后若心中无鬼,便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贵妃的宫女们得了敕旨,强行冲破皇后殿宫人的防线,在皇后殿中胡乱翻检起来。
刚听到皇帝的话时,皇后羞愤至极,可随着时间过去,她反倒渐渐冷静下来,收起了愤怒之色。皇帝对她连月冷淡,崔皇后岂能不察?且宫中易后的传言已非一日,不得不让皇后疑心,皇帝此举是否是在为沈贵妃铺路。皇后勉力镇静,挺直身子走到皇帝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安静的语调问道:“莫非陛下疑心妾加害贵妃?”
皇帝依然温和地说道:“朕对后宫向来一视同仁。朕还是那句话:只要皇后心中无鬼,又何惧搜查?”
“陛下似乎已认定妾行过不法之事。”皇后上前一步质问皇帝,“试问妾受此羞辱,日后还有何颜面治理后宫,又有何资格母仪天下?”
“皇后有没有资格母仪天下,难道皇后自己不知?”皇帝淡淡地反问。
皇后闻言一震,她抬头看着皇帝,只见他目光深邃,仿佛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在他如此注视之下,皇后有些胆寒,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已至此,皇后已做不得任何反抗,只能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皇后认命的表情让皇帝有些惊讶,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皇后一眼,终究未发一言。
帝后两人默立殿中,仿若两尊石像,直到有宫人从殿内佛室中搜出了几个刻有沈贵妃名讳、生辰的小人,才打破了两人间如坚冰一般的沉默。
“你有何话说?”皇帝冷漠地问道。
皇后没有任何惊讶,也不为自己辩解。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抬起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皇帝,淡然说道:“贵妃承宠,此吾分也。”
皇帝闻言,忍不住再次打量着皇后。这个在他面前向来温柔婉顺的女子竟然挺直了脊背,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面对着他。皇帝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崔氏乃天下名门,皇后之父又官居宰相,身份自是极贵重的。然自两人结为夫妻,皇后总是以温良恭俭的态度对他,让他几乎忘了她的高贵出身。不想在这时她反而显露了无愧于世家之女的气魄与尊严,落在他的眼里,竟有几分刺目。
“将证物带走。”皇帝挥了下手,起身离开了皇后殿阁。
皇后行礼如仪,恭送他离开。
中宫暗行巫术诅咒沈贵妃一事震惊了朝野。历朝历代,宫中皆严禁巫蛊,皇后竟有此行,不免招惹非议。禁中的传言更是绘声绘色,皆道皇后因不忿贵妃承宠,其母卢氏才在入宫时向皇后建议行此卑劣之事。
因妻女皆牵涉其中,中书令崔明礼难以自安,终向皇帝辞去宰相之位。皇帝很快便准许了崔明礼的请求,降他为吏部尚书。
这期间皇后一直保持缄默,对于诅咒贵妃一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罢相以后,终于有朝臣提出,皇后失德,已无母仪天下的资格。然巫蛊之事毕竟非同寻常,认为证据不足的大臣也为数不少,其中还包括身为宰辅的程谨。由始至终,最受皇帝重用的宋遥都未置一词。
皇帝却似乎已下定了决心,于次月下诏,废去崔氏皇后之位,令她移居宫外。
废后崔氏在光耀七年的十月十六日出宫。
她出宫那天刚下过小雪,地面薄薄地积了一层雪,不久即化为水迹,濡湿了她的鞋尖。
无论是晋王妃、太子妃,还是后来的一国之母,崔氏多年来都是由宫女、内官前呼后拥着,如此时般只由两个宫人引着出宫的经历还是生平第一次。
崔氏不曾期望会有人来送她这个废后,不想她走近宫门之时,却见两个人影渐渐显现出来。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两人乃是绮素与琴女。崔氏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止步,脸上神情复杂。她为后七年,没想到今日来相送的竟是这两个人。
绮素远远瞧见崔氏走来,也在细细打量着她。崔氏已褪去华服,换了素衣,一头黑发盘成螺髻,以木簪束住。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反倒显得她面孔雪白,楚楚动人。绮素在心里暗暗叹息,崔氏之美,并不逊于沈氏多少,而其气度之高华,更为沈氏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未免让人唏嘘。
转念间,崔氏已经走到了她身前。绮素缓缓上前一礼:“娘子。”
因崔氏已被废为庶人,故绮素使用了这个称呼。
崔氏还了一礼,微笑道:“想不到来送我的竟是充容。”
绮素也报以和善的笑容:“我在宫中常得娘子照拂,娘子出居宫外,理当送娘子一程。”
她见崔氏衣衫单薄,便从琴女手中取过皮裘为崔氏披上。
崔氏没有拒绝。披衣以后她正视着绮素,慢慢问道:“充容今日送我,就不怕他日遗下后患?”
“后患?”绮素转眸,“娘子是说沈贵妃?”
“贵妃与我势同水火,我已废为庶人,算是从宫中脱身而去,送不送都是这个结局,充容却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贵妃没有容人之量,充容今日相送,我固然感激,不过若让沈贵妃知道,多半会记恨于你。他年若贵妃为后,充容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娘子多虑了。即便我不来相送,贵妃也容不下我。”绮素回道。
崔氏与绮素并肩走向宫门,边走边道:“那么充容还是趁早谋划的好。”
“沈贵妃走不了太远。”
崔氏突兀地止步:“充容此言,未免过于自信。”
绮素转向崔氏,浅浅地笑了起来:“不是我自信,我只是相信至尊根本没有让贵妃成为皇后的打算。”
崔氏从未见过绮素这样的笑容。她为后时虽然总见绮素微笑,但总觉得绮素的笑容里包含了太多东西,让人看不透。这样如少女般明媚的笑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有些失神地看着绮素,喃喃说道:“贵妃不会成为皇后?”
绮素浅笑着,口中的话语却像利剑一般刺进了崔氏心房:“令尊已经罢相,沈贵妃已经没有在后宫存在的必要了。”
“你是说……”崔氏蓦地住口。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她虽然领悟到皇帝决意断了和她的夫妻情分,却一直想不通皇帝何以绝情至此,如今所有的不解都有了结论。她再度看向绮素时,目光就显得极为复杂了。
绮素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轻轻言道:“废后只是手段。”
“原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棋子。”崔氏苦笑。
娶她是为了得到父亲崔明礼的支持;而现在她的父亲成了皇帝的障碍,于是皇帝又利用沈贵妃引出了她的“巫蛊之罪”。此种情况下,父亲必然要上书请辞,皇帝只需顺水推舟,就可兵不血刃地收了她父亲的权柄。
她原本就觉得奇怪,皇帝一向品位高雅,何以会喜爱那粗鄙的沈氏?以沈氏的头脑,又如何能想到这嫁祸之计?却原来沈氏只是用来对付他们父女的棋子。崔氏似乎这时才真正认识了那个当了她多年丈夫的人。演这么多年的戏,真是难为了他!崔氏不无讽刺地想道。
她顺着绮素的思路想下去:他们父女如今已然失势,沈氏这枚棋子确实没必要再保留了。若沈氏稍有自觉,此时能收敛一些,皇帝或许会顾念几分旧情,令其有容身之处。不过她并不认为沈氏能有这个头脑。且听绮素的意思,她似乎已经有了对付沈氏的意思。崔氏苦笑,沈氏自以为得胜,却不想早有黄雀在后。
这么一思量,她和绮素已走到宫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望着身后连绵幽深的宫阙。又过了一会儿,崔氏才又听见绮素那安静平和的声音:“不独娘子,贵妃又何尝不是棋子?或许……连我也是。”顿了顿,她才低声续道:“听说近来还有人上疏弹劾崔尚书,娘子若能与令尊联络,不如请尚书致仕。”
“多谢充容提点,”崔氏颔首,“我也有此打算。后宫、朝局,从此与崔氏再无干系。”
绮素点头,暗暗赞她通达明理。若不是身为崔相之女,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嫁给什么人都会赢得夫婿的爱重吧?
崔氏的心情却要复杂许多,一会儿担心父亲的命运,一会儿又感叹皇帝除去父亲以后,终于可以乾纲独断。各种滋味掺杂,让她难以分辨自己的心情。不过她到底不是寻常妇人,片刻之后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再度转向绮素:“充容看得这样透彻,将来平步青云,想必不是难事,希望日后充容真能得偿所愿。”
绮素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微微低头致谢。崔氏与她道别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宫外。崔氏结束了身为皇后的人生,取而代之的,将是崔庶人在宫外的清冷生活。
也不知是崔明礼采纳了女儿的建议还是自己想到了这一点,一个月后,崔明礼上表,称自己年老多病,愿乞骸骨。皇帝念其年高,果然准奏,并且颁赐了大批财帛,让这位老臣得以体面地回乡养老。
崔相父女之事到此便告一段落。不过作为余波,禁宫内外总免不了要议论一阵,连杜宫正再度来访绮素时说起此事也甚是唏嘘:“崔尚书到底不同寻常,知道及时抽身。”
绮素一边分茶,一边点头称是。
“不过这件事你本不必出手。”杜宫正端起茶盏时又皱眉。
绮素急忙坐正身子,低首道:“请宫师赐教。”
“至尊这几年专宠沈氏,为的就是废后这一日。贵妃生性轻狂,即便没有你的挑动,她也总有不甘其位的一天。皇后无过被废,沈氏又是那样的一个性子,你以为朝臣们会放过她?陛下拉着沈氏做了这几年戏,只怕也早已没了耐性,他又岂会为一颗棋子和群臣作对?沈氏在这宫中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旦除去皇后和贵妃,德妃又常年病着,这宫中还有谁是你的对手?你只需把陛下笼络住了,这后宫就是你的天下。你倒好,急急忙忙地去挑拨贵妃和皇后,根本多此一举!若是贵妃聪明两分,识破了你的用心,与皇后联手压制你,单是这一件,你就应付不了,更别说可能会落下的把柄。”杜宫正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绮素让杜氏说得羞愧难当,低头答道:“宫师教训得是,我确是心急了。”
杜宫正见她认错,也放缓了语气,轻轻叹息道:“不是我对你严苛,我在这宫中看了几十年,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了,一步错满盘皆输的情况并不鲜见。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不愿你也落得如此结局。”
“绮素有负宫师指点。”
杜宫正看了她一眼,又叹息一声:“你也无须妄自菲薄。以你的资质,若只要做个宠妃,自然绰绰有余,可你偏偏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你的敌人不是后宫里的嫔妃,而是……”杜宫正终是有所顾忌,没有直言其人。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能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庶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城府之深沉、心性之坚忍,都非现时的你所能企及。若没有万全的谋划,你拿什么去和他斗?”
绮素打了一个冷战。她太知道皇帝的手段了,以他这样的心性,尚且花了这许多年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根基更加薄弱的自己又能走多远?
思量许久,绮素起身向杜宫正行了一个大礼:“谢宫师指点,绮素明白该怎么做了。”
杜宫正忙扶起了她,却也良久无言,最终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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