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 台 春-《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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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后,绮素便开始了日常的读经。可摊开佛经半日,她却连一行字也看不进去。皇帝刚才的举动有何用意?是单纯地感激她照顾太后,所以让她家人进宫,还是……有更深的含义?
虽然皇帝这段时日表现得对她甚是钟情,可绮素比较中宫,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更不必提相貌尤胜皇后的沈氏,皇帝又凭什么对自己用情?或者……虑及皇帝的心思深沉,她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难道皇帝有什么计划需要用到她?
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能有什么用?而且……绮素捏着佛珠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凭什么以为她会任他摆布?害死她的丈夫和孩子后,还要将她利用个彻底吗?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不让他利用?他手上握着她的把柄,何况他知道她还有母亲、太后、表兄。身为天下的主人,他要拿捏他们易如反掌。他今日的体恤也许到了明天就是威胁,她可以不顾惜自己,却不能不顾惜宫外的家人……但就这样入他彀中,她心有不甘。
她正想得心思百转,门外忽有一声轻响,一个女声道:“王妃?”
绮素一惊,回过神来,起身转向门外,却是太后殿中的宫人。那人见她回头,恭敬地说道:“太妃来了,太后请王妃过去说话。”
绮素点头,放下经卷,随那人前往太后居处。
她这大半年为照顾太后,已从佛寺迁出,与太妃碰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太妃与她多日未见,看她进来便极是亲热地携了她的手,与她一同入座。两人靠近之时,太妃便闻到和皇帝身上一模一样的香味,不由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不过短短一瞬太妃就神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一点破绽。
“绮素,”太后笑着数落,“这半天你到哪里去了?太妃好歹是你的长辈,她来了,你也不出来拜见?”
“妾在佛室读经,竟不知太妃到此,是绮素失礼了。”绮素掩饰道。
“太后这话就没道理了,”太妃含笑维护绮素道,“王妃潜心事佛乃是好事,我瞧着她比我这老骨头可虔诚多了。”
“你也算老?”太后打量着才四十出头的太妃,“那我岂不更是朽木了?”
太妃掩口而笑:“太后哪能与我相比?我看太后比我还有精神,必是长寿之人。”
“怨不得先帝在世时宠你。你这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别说先帝,连我听着都高兴。”
“太后,咱们都是阿婆辈的人了,还吃这飞醋,岂不让孩子们笑话?”
太后让她逗得笑了:“我说不过你。绮素,你口齿比我好,替我教训她。”
绮素微笑:“太妃是长辈,绮素岂敢无礼?”
“王妃承太后意旨,只管放心大胆地教训,”太妃笑道,“反正吃了亏我也只和太后算账,绝不敢找王妃的麻烦。”
太后指着太妃,向绮素道:“你瞧瞧,你瞧瞧,她倒当面叫板了。”
绮素但笑不语。
太妃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太后渐渐有了倦意,便知趣地起身告辞。绮素送她出来,太妃轻笑一声:“听闻王妃雅擅茶道,不知可否让我开一开眼界?”
绮素微微诧异,怔了一怔才道:“太妃有兴致,岂有不从之理?这边请。”
太妃随绮素入室。绮素用活火煮水,又从茶笼里取出茶饼,用银锤敲碎,再细细碾筛。她烹茶并不如常人一般添加葱姜等物,只在水沸之时撒入细盐,再加茶末,最后才向盏中分茶。不多时,一盏漂浮着细密汤花的茶汤便放置到了太妃前面。
太妃尝了一口,赞道:“果真不错。京都向无茶风,我入京以后就没怎么尝过好茶了,不想今日倒有这口福。”
“若太妃不嫌妾手艺粗浅,可以常来。”
太妃放下茶盏:“只怕我常来,王妃会有所不便。”
绮素一愣:“绮素愚钝,还请太妃明示。”
“我方才遇见圣人,闻到他身上有股香气,”太妃目视绮素,“圣人一向不喜熏香,今日竟改了习惯,岂不稀奇?更稀奇的是,王妃来了,身上的香气竟与他的一模一样。不知王妃对此做何解释?”
“太妃想让妾解释什么?”绮素不禁苦笑。
“你接近圣人有何目的?”见她并不合作,太妃沉下脸。
“目的?”绮素反问,“太妃以为,我能有什么目的?”
太妃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可是觉得宅家害了那个孩子?”
她早就在担心,若那孩子出事,绮素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却没想到她竟胆大到与皇帝牵扯不清。她后半生安稳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容不得别人加害。一念及此,她的语气更是严厉:“绮素,圣人安危关系国本,你若想谋害于他,我决不会坐视不理!到时你可别怪我不讲情分!”
“昔年武宗皇帝在世,”相较于太妃,绮素的语气仍显得很平静,“妾随哀孝王拜见祖父,武宗皇帝言道,身为皇族,当以大局为重。祖父之言,妾一直铭记在心,太妃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听绮素如此说,太妃面色微微和缓,却仍紧盯着她道:“你可敢对着皇天后土起誓,终你一生,绝不对圣人不利?”
绮素默然片刻,随即举掌对天,肃容道:“妾韩氏绮素,对天盟誓,终我一生,绝不伤及陛下性命。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再加一句:若违此誓,我夫我子,必入阿鼻地狱受万世之苦,不得超生。”太妃冷冷道。
绮素注视太妃良久,惨淡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太妃的话。
太妃终于点头。她深知李元沛父子对绮素的重要,以绮素的为人,发下如此重誓,是绝不可能再谋夺皇帝性命了。她长舒了一口气,亲切地握着绮素的手道:“绮素,别怪我对你苛刻,这也是为了天下的安稳。”
绮素自她手中抽离,淡淡地问道:“太妃满意了吗?”
太妃有些尴尬,为了自己的私心,逼迫一个孤苦无依之人,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她叹息一声,口气和软地承诺:“只要你不谋害皇帝,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过问。”
绮素默默行礼,恭送太妃离开。
宫人内官随着太妃一起走了个干干净净。绮素摊开手掌,手心中血迹斑斑,这是刚才起誓时她过于用力,指甲掐进肉中的结果。绮素并不觉得疼痛,她端详自己掌心良久,忽地冷笑了一声。
太妃大概并不明白,要伤害一个人,并不是只有害他性命这一条路。
过了几日,因太后病体好转,皇帝大为高兴,向太后进言说,哀孝王妃侍疾有功,当予以褒奖,除钱帛、玩物之外,不妨把她生母也请入宫中小聚。太后对绮素向来疼爱,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于是数日之后,苏引便奉了太后之令入宫探望。
自李元沛被废为庶人,被贬黔州,绮素留居宫内,母女俩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绮素只知道母亲曾随舅舅短暂赴任道州,后来苏牧于道州逝世,苏引回京依苏氏族人而居。这几年苏仁与苏仪征战在外,难以顾及家中,全赖苏引上下打点才得以度日。
知道母亲入宫,绮素自然欣喜,早早地便守在殿外等候。将近午时,才见苏引在内官的引导下向太后殿走来。
绮素急忙迎了上去,向着母亲盈盈下拜:“阿娘。”
因她已恢复了王妃身份,苏引不敢受女儿的礼,连忙扶起了她。母女相对,都是唏嘘不已。绮素见母亲又添了不少白发,心里一阵难受,苏引则为女儿的清减鼻头一酸。然而苏引却也知道,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她们母女抱头痛哭,遂转身轻拭眼泪,然后回头笑问:“你在宫中一切可好?”
绮素点头:“还好。阿娘在宫外过得可好?”
苏引点头:“你舅舅去了,你两个表兄又在外从军,孩子们又还小,家里没个男人,刚开始时总要艰难些。好在如今陛下常常遣人问讯,又不时赐下财帛,家中景况倒是好了许多。”
绮素听了不由得一怔:“陛下?”她没想到皇帝会细心到照顾她的舅家。
苏引继续说道:“陛下虽然贬了你舅舅,倒还念着你舅舅的好处。”
绮素默然,舅舅苏牧本就是无辜被贬,皇帝要维系自己仁义的名声,自然要在事后有所补偿。况且她听说两位表兄在军中表现颇佳,丘立行也曾向皇帝推荐,说二人是将帅之才。皇帝欲平夷狄,必然需要提拔年轻将领,又怎么会不拢络两位表兄?厚待苏家人不正是收买他们的好机会?不过这些话不宜向母亲提起,绮素便微笑道:“至尊做事一向周全。”她携了母亲的手,又道:“太后也想见见阿娘,请随我来。”
苏引跟在女儿身后,入内拜见太后。太后着暗青衣裙,盘膝坐于榻上。苏引下拜,向太后行礼如仪。太后待她极是亲切,忙让绮素扶她起身。宾主入座,太后客气地与苏引寒暄,也不免问起家中景况,苏引都一一作答。
三人正在闲话家常,染香入内禀报说皇帝来了。太后与绮素对望一眼,对皇帝这时过来不免都有些诧异。绮素无暇多想,忙和苏引一同起身迎接皇帝。
“苏娘子不必多礼。”皇帝态度和蔼地让她们起身。
苏引起身后,皇帝又向太后施礼,殷勤问安。太后也温和地回答,看起来一派母慈子孝。只是苏引偶尔抬头,发现皇帝的目光竟飘向绮素,这让她有些吃惊。她转向绮素,却见女儿神色平静,全无异样;再看皇帝,他已回过头和太后说话。她不免疑惑,难道是自己眼花?
苏引正若有所思,偏偏皇帝在这时转向她问道:“苏娘子家中可还安好?”
她连忙恭谨回答:“蒙陛下恩德,家中一切安好。此番入宫,家中人再三交代,让妾代苏家上下谢陛下大恩。”
皇帝笑道:“娘子与王妃难得见面,不妨在宫中多住几天。”
苏引道:“陛下厚意,妾本不当辜负,只是如今家中小辈无人照管,妾若不归,恐多有不便。何况今日入宫,妾已知太后、陛下都是宽厚之人,王妃在这里,妾绝没有不放心的道理,便大胆请陛下收回成命了。”
“苏娘子真会说话。”皇帝笑道,“朕常觉得王妃聪敏不似寻常女子,今日得见娘子,方知因由,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苏引听了,勉强一笑,低低地答了声“不敢”,便不再说话。
恰在此时,有宫女持托盘而入,盘上置一银盏,内盛褐色药汁。绮素见了,便起身向太后笑道:“太后该进药了。”
太后所用之药一向由绮素亲自呈进,故她上前欲接药盏。不料那小宫女走到近前,被脚边茵褥一绊,一个趔趄,药盏顿时向绮素飞了过去。
太后和苏引见银盏直向绮素而去,都是惊呼一声。皇帝距绮素颇近,见状猛然抓住她手腕,把她向自己身后拽了一下,又以左手挡住飞来的药盏。银盏砸在了皇帝左臂上,药汁溅出,尽数泼到了皇帝身上。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小宫女更是吓得跪在地上,连声请罪。
皇帝却是看也不看,转向身后的绮素问道:“你可有事?”
绮素惊魂甫定,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太后一反应过来便急命宫女替皇帝更衣。皇帝皱眉,暗觉不妙。他被砸中的位置正是受伤的地方,此时患处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伤口裂开了,若是被人看见,不知会生出什么麻烦。可太后好意他又不便推却,只得踌躇着随宫女入内室更衣。
看到皇帝的神情,绮素也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皇帝一走,她便借口要让司药的宫人重新备药,也退了出去。
皇帝入了后殿内室,先以宫女们奉上的澡豆和铜盆净了手脸,再看宫女们捧上衣物,又欲替他宽衣,颇有些迟疑。他正没了主意,忽听窗棂上响起几声轻叩。这声音极轻,每隔片刻便响两声,极有规律。皇帝立时会意,借故斥退了宫女。宫女们虽有些奇怪,却并不敢违背皇帝的命令,都默默地退了出去。待室内再无他人,皇帝才踱至窗口,将窗户轻轻一推,果见绮素手持药瓶和细纱立在窗外。
皇帝低笑起来:“朕就知道王妃与朕心有灵犀。”他伸出右臂,一边将绮素拉进室内,一边问道:“王妃这么冒失过来,太后和苏娘子那边可怎么交代?”
绮素微微一笑:“妾自有安排。陛下的伤口可有开裂?”
皇帝抬了抬手:“似乎没什么问题。”
“无论如何,让妾为陛下重新换药包扎吧。”
皇帝伸手,由她拆布查看。绮素细细地检视了伤口,松了口气:“幸无大碍。”
“能有王妃关心,受再重的伤也值得。”皇帝含笑道。
绮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替他重换了细纱包扎,又帮他更换了衣袍,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为避人耳目,皇帝等她走后,又在室内待了一会儿,才返回了前殿。
太后不觉有异,依旧兴致勃勃地和绮素说话。唯有苏引,对着一前一后离开、又一后一前回返的皇帝和绮素,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苏引与太后言谈甚欢,临近日暮才辞别太后出宫。
太后向绮素道:“你去送送苏娘子吧。”
绮素点头,与苏引一道出殿。
“我进宫时见太液池风景尤其美,”苏引微笑道,“出宫前王妃可愿陪我去那边走走?”
绮素明白母亲有话要说,便引着母亲同到了太液池畔。她命内官、宫女在远处等候,自己则陪母亲在小径上漫步。
走了数十步,苏引见无人能听到她们母女谈话,方才问道:“你与陛下可是有了私情?”
绮素不意母亲竟如此直白地发问,低头不语。
苏引见女儿如此反应,心下更加笃定,便拉着绮素的手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嫁给哀孝王,是你自己一意坚持。现在元沛……”提到元沛,她不由得一声叹息,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苦劝女儿:“绮素,你已糊涂过一次,可别再糊涂第二次。当初嫁给元沛,到底也是明媒正娶;现在你和陛下无名无分,若让人传了出去,你哪里还有脸做人?就算陛下肯给你名分,你至多不过是他妃妾中的一员。你瞧这后宫里的嫔妃,哪个好应付?宫中又不比民间,一女侍二夫,朝臣们断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这一生可就算是毁了。女儿,找个机会求太后放你出宫吧,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哪怕是清贫度日,也胜过你与皇室牵扯不清。”
绮素苦笑:“阿娘以为我不明白这些道理吗?我何尝不想安分度日,可如今的形势还由得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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