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慢 卷 袖-《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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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是一怔:“怎么回事?”
内侍吞吞吐吐道:“太后殿中的小郎君不慎失足,跌入太液池中。”
绮素一声低呼。皇帝霍然起身,片刻后才问:“人可还平安?”
内侍面有难色。
皇帝大为光火,上前拽住内侍衣领,喝道:“说!”
内侍哭丧着脸道:“听说救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
绮素闻言,如雷轰顶,向门外冲去,但只走得两步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皇帝欲前往太后殿,临出门前,回望了绮素一眼,见她浑身颤抖地瘫坐地上。皇帝轻叹一声,走回到她身边:“娘子可要同往?”
绮素看向皇帝,眼神却又不似在看他。好半天后她才听懂皇帝在说什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皇帝见状,伸手搀着她起身,向太后宫中走去。走到半途,皇帝见她一直垂着头,便有些担忧地停了脚步。若不是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皇帝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已失去了知觉。
绮素低吟一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两行泪水不断滴落,观者无不痛心。
“你还能支持吗?”皇帝亦有些不忍。
“妾没事!”绮素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低声答道,“不敢劳动至尊。”
即使事出突然,她也明白,两人若是这样出现,宫中必会流言大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失去皇帝支撑的绮素微微晃了一下,皇帝又欲伸手,却终是没有再扶她。绮素稳了稳心神,后退数步,示意皇帝先行。皇帝看了她一眼,指了一个宫女去搀扶她,才继续向前走去,且一路都刻意放缓了脚步,以便绮素能跟上。
一行人刚到太后殿前,便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入得殿内,皇后先迎了上来。
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太后抱着那孩子尸身,任谁也不能靠近。”皇后忧心忡忡地回答。
仿佛为了证实皇后的话,内室果然传出太后激烈的言辞:“不许靠近!你们谁也不许靠近这个孩子!你们害死了我儿子,现在连我的孙子也不放过!我绝不会让你们再害死他!”
“这……”皇帝也大费踌躇。不是不能用强,但这事若传出去,始终会有损皇室体面。
“让我去吧,太后或许会听我的。”一个女声自皇帝的身后响起。
帝后回头,见绮素正立于他们身后。皇后微微诧异,随即想到出事之人乃是绮素的儿子,她赶过来也是情理中事。皇后便转目看向皇帝,请他示下。
皇帝见绮素面上犹有泪痕,全靠宫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不忍道:“朕和皇后会想办法。”
绮素摇头:“太后疼爱那孩子,怕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皇帝迟疑片刻,太后现在状似癫狂,恐怕也只有身为孩子母亲的绮素能劝住太后了,他只得点头。
绮素得皇帝首肯,向身旁的宫女吩咐了几句。那宫女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颔首,遂匆匆离去,不多时便捧着一套孩童的衣物返回。绮素双手接过,向内室走去。
“娘子,”皇帝忽然叫住她,“若是太后不肯听劝,娘子亦不必勉强。”
绮素低头,轻轻应了一声,便从宫人们让出的道路进入了内室。
太后正在室中抱着一个孩童痛哭不止。她花白的头发披散,衣衫不整,毫无平素的雍容。听得响动,她警觉地抬头:“谁?”
“母亲,”绮素柔声道,“是我。”
“绮素?”太后失声,“是你吗?”
“是我。”绮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
“绮素,我对不住你!”太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绮素从来没见太后号啕大哭的样子,在她印象里,太后从来都是端雅从容的。太后一边哭一边不住地说:“我没照顾好这孩子!我没看住他!我应该看紧他!我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绮素转视太后怀中的孩子。那孩子脸色青白,但是神态安详,眉眼似极了他的父亲。三年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只觉胸中有巨痛袭来,却不得不强忍下喷薄欲出的泪水。她轻抚太后脊背,哑声说道:“这孩子跟咱们没有缘分……”
“不,不是这样的!”太后老泪纵横,“这孩子虽然淘气,但是从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他,他实在是……”
“母亲!”绮素低声喝止。
她神色严峻,太后也不由得噤声。
见太后安静下来,绮素放缓了语气:“把孩子给我吧。”
太后不肯,绮素柔声道:“他已经不在了,母亲就让他安静地走吧。”
“不!”太后泪如雨下,“这是我的孙儿,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他!”
绮素见太后情状,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度落下:“母亲,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所生,难道我不爱他?”她将手中的小衣示于太后:“这套衣裳是我为他做的,本想等他生日时再送来,没想到……母亲让我为他穿上,送他走完最后一程吧……”
太后看看怀里的孙儿,又看看绮素手中的衣服。衣服的样式普通,但针脚细密,上面绣满寓含吉祥的纹饰。这衣服必是花了绮素许多心思才做成的,这孩子生前却连穿上一回的福气也没有……太后大恸,终于将孩子放在了绮素的怀中。
绮素抱着孩子冰凉的尸身,看着他俊秀的面容,想起三年前她抱在怀中的温暖肉团,只觉心如刀绞。她将孩子轻轻地放于床榻之上,温柔地替他换上新衣。她花了数月时光为他裁制的衣服,却成了他入殓的衣装。她一边换一边流泪,更换这几件衣服,竟花了许多时间。
太后早已不忍再看,背过身子去泣不成声。
绮素换好衣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一会儿,仿佛要将孩子的面容刻在心里。之后,她决然地抱起孩子走了出去。见她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皇帝快步迎了上来,扶住了她,接着有宫人上前接过了孩子。
“太后……没事了……”她吐出这句话,便带着惨淡的微笑失去了知觉。
自孙子夭亡,太后便一病不起,宫人们呈上的汤药一概被她推开。皇后颇为此事忧心:太后终是皇帝的嫡母,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损了皇帝的仁孝之名?兹事体大,她不敢擅自做主,便亲自来请皇帝示下。
皇帝听皇后说完太后病情,放下书卷沉思片刻,向皇后道:“现在太后怕是只听韩娘子劝,我看不若先让她去侍奉太后吧。”
皇后颇有些为难:“韩娘子刚刚丧子,让她再去侍奉太后,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也罢。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管了。”
皇帝愿意揽下此事,皇后少了桩心事,自然答应了。两人又闲谈了数句,皇后才告退。皇后走后,皇帝又读了几页书,这才起身前往佛堂。
绮素丧子,太妃担心她想不开,命宫人轮流守在佛堂外留意其动静。门口的宫人见到皇帝皆欲行礼,被皇帝抬手制止了。他立于门前,以手拂开纱幕,只见绮素背对着门口,正枯坐于案前。她的一头青丝未曾梳理,散落于缁衣之上。案上经卷、白纸铺陈,似乎正在抄经。然皇帝见她提笔数次,却终无一字落于纸上。良久,她似是放弃了一般,伏于案上悲泣起来。
皇帝轻咳了一声,踏入室内。
绮素闻声,抬起一双迷离的泪眼,向门口看来。不到半月的光景,她竟已是形容消瘦,憔悴至极。幸而她的神志尚算清醒,看清是皇帝后,便伏身行礼,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并不计较,亲自上前相扶。
绮素起身,触到皇帝的目光,却飞快移开。她从皇帝手中抽身,默立一旁。
皇帝瞧出她的动作略显生硬,却不置一词,径自入座,然后向对面的素榻一指。绮素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在榻上落座。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那孩子的事,朕甚觉遗憾……”
“那孩子没福……”绮素虽是这样说,却又忍不住掉泪。
皇帝沉默一会儿,又道:“太后已经卧病,娘子应善自珍重才是。”
“太后病了?”绮素一愣。
皇帝点头,叹息道:“按理娘子遭逢大变,朕不该提这种要求。可如今太后病着,却不肯进药,能否请娘子前去相劝?”
绮素听了,慢慢拭去眼泪,半晌没有作声。
皇帝有些尴尬,却还是温和地说道:“若娘子不愿,朕也不会勉强。”
他起身欲走,却听绮素低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太后卧病,妾自当尽心侍疾。”
听到她愿意前去,皇帝心内暗喜,向她一揖:“有劳娘子。”
绮素忙侧身避过,低低说道:“太后对妾有抚育之恩,侍奉她是应该的。”
皇帝神色颇为欣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缁衣,转头向门外的宫女吩咐道:“替娘子更衣。”
立时有宫女捧来一套衣物。绮素见那衣服乃是素色,唯襟口用蓝色丝线绣了数朵小花,便默默地捧衣入内更换。
换好衣服,挽了头发,绮素见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怕太后看了难过,遂薄施一层粉黛。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时,一身素衣映得她肌肤胜雪、乌发如云。皇帝见她装扮得体,心中略生爱怜之意,却不曾说什么,只示意宫人引她去太后殿中。绮素默默行礼后才随宫人前去太后殿中。
染香正在苦劝太后服药,太后面墙而卧,对染香的劝告充耳不闻。见到绮素,染香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来。绮素从染香手中接过药盏,轻声说:“我来吧。”染香会意,引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绮素走向太后,在她睡榻边坐下,轻声唤道:“母亲,吃药吧。”
太后纹丝不动。
绮素放下药盏叹息:“绮素丧夫,复又丧子,如今还要丧母吗?”
她语中无限凄楚,令太后身子一颤,回过头来。
绮素眸中已是一片莹然泪光:“如今这世上,只剩母亲与绮素相依为命,母亲忍弃绮素而去吗?”
“绮……素……”太后挣扎着起身,向她伸开双臂。
绮素伏于太后身上,喃喃低语:“就算是为了绮素,请母亲活下去……”
太后抚摸着她轻软的头发,老泪纵横。这孩子自幼在她膝下承欢,为她带来无限喜悦;又在元沛最艰难的日子里嫁给他,不离不弃;元沛流放黔州并在那里身故,她还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这样的一个孩子,她怎么忍心弃之不顾?
“绮素,绮素……”太后轻柔地念着她的名字,“母亲怎么舍得丢下你……”
绮素抬头,含泪而笑。她端起药碗,以银匙舀起药汁,送到太后唇边:“那么……请母亲进药。”
太后温柔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张口慢慢饮下了药汁。
殿中宫人见太后终于肯服药,皆欢喜不尽,立刻便有人呈报给帝后。
绮素不曾留意宫中动向,一直在殿中照料着太后,直到太后睡熟方才返回。她方要回自己的居室,却被宫人告知,太妃相请。
绮素常得太妃照料,不好推却,只得依言前往。一入正殿,便见案上杯盏散置,似乎有客刚刚离去。不等她细思,太妃已迎了上来,笑着唤道:“王妃。”
绮素一愣,正色道:“太妃久在宫中,岂不知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
太妃含笑道:“王妃不必惊讶。适才圣人来访,言道欲复元沛王号,并将他的遗骨从黔州迁回,附葬于先帝陵。如此一来,你岂不就是恢复王妃的身份了?”
方才离去之人难道是皇帝?绮素微微困惑:“无缘无故,陛下何以施此重恩?”
毕竟李元沛曾欲谋反,她不相信皇帝会不计较此事。
“圣人的意思是,你侍奉太后有功,故以此恢复你的身份。再说先帝子息单薄,圣人与元沛终是至亲兄弟……”
“若我夫我子尚在,陛下可还会下这道意旨?”绮素冲口而出。
听得绮素此言,太妃沉下了脸色:“绮素,你自幼入宫,当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你难道还不知道?”
太妃长袖善舞,总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她表情严肃,竟颇有几分压迫之感。绮素沉默良久,低头道:“绮素失言,请太妃恕罪。”
太妃看了她一会儿,握住她的手,叹息道:“没什么恕罪不恕罪,我不过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一句,想要在宫中活下去,有些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绮素……受教……”
太妃松开她的手,和气地说道:“你照顾太后,也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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