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君从故乡来-《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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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宝珠辈分低,道龄小,她自然就让出了座位。

    不曾想那老真人笑道:“贫道就不坐了,聊完事情就走。”

    臭椿道人说道:“前辈一定猜到了,先前正是贫道设坛作法,口呼真名,泄露天机,将徒弟的生辰八字都以扶乩之法写在沙盘之上,故意惹来前辈的查探。”

    梁爽点点头,“即便真是龙潭虎穴,贫道也要闯一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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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会那边,封姨手上挽了个花篮,篮子里除了几样时令鲜花,还有好些用各色玉石雕刻而成的假花,足可以假乱真。

    她啧了一声,“隔壁宅子,卧虎藏龙。”

    化名苏勘的老车夫,满脸不以为然道:“除了最后到场的那个臭牛鼻子,道力不弱,其余几位,也就那样。”

    封姨瞥了眼人花神庙大殿那边,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道:“去里边烧个香?”

    京城这座花神庙,岁月悠久,但是最熟谙京师掌故的文人骚客,都不会清楚最早花钱建造花神庙的大香客,便是这位封姨。

    “免了。”

    苏勘觉得好笑,“你们娘们真是记仇。”

    你封姨给花神娘娘们烧香?当年是谁祸害得整座百花福地,必须修养百余年才能对外开放?你去烧什么香。若说风雨摧折,已经足够让百花凋零不堪,再加上自己这位旧雷部斩勘司的余孽,即便如今神位不正,积威犹在,真不考虑一座花神庙受不受得起?

    故而这座花神庙是从不显灵的,哪怕建了祠,立起了百尊栩栩如生的神女塑像,香火也算旺盛,百花福地的花神们却将此地视为雷池,不敢擅自“降坛”至此。久而久之,这座大骊京城花神庙便有了两处不同寻常的地方,一是百位花神的彩绘神像,是人间气态容貌最为逼真传神的,再就是由于百花福地的花神经常有升迁贬谪,祠庙也需要跟着更换神名、神像,唯独这座祠庙,殿内从未更换过塑像,建造之初是哪些花神,如今还是那些花神,例如那位早已被贬谪出百花福地的“曹州夫人”。

    封姨冷笑道:“见不得她们一味取媚于人。得了宠,便得意忘形,骄纵恣意,不知天高地厚。”

    人间花木,诞生之初,本是供奉愉悦神灵的存在,是大地山河的点缀。

    苏勘叹了口气,“何必呢,说到底,你还是迁怒于旁人。”

    封姨撇撇嘴,“不否认。”

    苏勘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该放下旧怨,也该放过她们了。”

    封姨嗤笑不已,“这话别人说了,我哪怕不认同也要假装听听看,从你嘴里跑出来,总觉得像是反话,劝我下狠手。”

    苏勘说道:“当我放了个屁。”

    封姨挽着花篮,独自姗姗然走入花神庙主殿,花神塑像主次分明,有高有低,她们美不胜收,却是百花福地好久之前的位次了。

    早年大骊的浪荡文人,总喜欢编撰一些某某书生夜访花神庙、胡诌几首打油诗便有数美侍寝之类的香艳故事。引得好些地痞流氓经常摸黑翻墙夜闯花神庙,欲想一亲芳泽,甚至有些色欲熏天的胆大之辈,想要搬走一尊神像藏在家中,读书人不是说好些古人也有那“玉人之癖”,实在搬不走,偷不了,那也好办,反正“她们”实在是太像真正的美人了……所以花神庙的庙祝,不得不花钱长期雇人在这边守夜,免得被那些登徒子玷污了花神娘娘们。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莫非老秀才说得有几分道理,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封姨突然以心声询问走出庙会的老车夫,“苏勘,你在等什么?”

    苏勘面无表情走在人流渐渐散去的街道,“你我一路货色,你在等什么我就在等什么。”

    封姨笑道:“未必吧。”

    苏勘徒步走回私宅,距离篪儿街不远,期间要途径几座历代皇帝用以祈神的宫殿、庙观。僻静小巷的官方名称是铁树胡同,百姓却喜欢称呼为宰相巷,因为胡同里边有两户对门的宅子,都曾是宰相出身,其实大骊王朝不设宰相,能够加某殿、阁大学士衔的部堂正印官,也会被老百姓俗称为相爷。但是朝廷自从崔瀺担任国师以来,在谥号、追赠一事上毫不吝啬,几乎从阻拦几任皇帝、礼部的决议,唯独加衔一事,屈指可数。

    其实年纪远远要比这条巷弄更大的老人,打开门锁,不大的宅子,里边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雷法禁制,足可让世间所有精于雷法一道的大修士都要头皮发麻,除非天师亲临,否则便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来了,也绝对不敢擅闯这座雷池,只会知难而退。

    苏勘其实喜欢下棋,棋力还不弱,但是因为性格孤僻、身份特殊的关系,都是看看棋谱而已。

    像他这类存在,总要找点能够打发光阴的事情做做,除了独自打谱,苏勘还会去钓鱼,或是看人下赌棋。

    既然搜集各种版本的棋谱,当然是以郑居中跟崔瀺在白帝城下出的彩云谱为首。

    苏勘去厨房拿出几碟京师特色吃食当下酒菜,有那豌豆黄,甜酱姜芽,八宝菜,糖蒜。

    不知是不是在人间待得实在太久了,也不知是某种临别的馈赠,还是震怒的惩罚,遥远的申饬。

    他跟封姨这些远古天庭的神灵余孽,好像渐渐拥有了一些原本五至高和十二高位才有的情绪,人性?

    从深恶痛绝这座人间,变得开始眷恋人间,渐渐习惯了头顶一阵阵嗡嗡作响的烦人鸽哨,终于习惯了双脚踩地看着天。

    岁月悠悠,一万年了。

    人性和神性始终纠缠不清,好似一场拔河,更像一盘尚未决出胜负的残局。

    天公不语对枯棋。

    老人久久无言,回过神后,抿了一口酒,慢慢嚼着糖蒜,蓦然大怒,“换师傅了。还敢提价?!”

    封姨继续游览花神庙,在人群中,瞧见有位衣饰素雅的年轻女子,朝她姗姗然施了个万福。

    封姨愣了愣,眯眼而笑,走上前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打趣道:“大姑娘家家啦。”

    毕竟是一位十四境。

    “有水分”的新十四,也是十四境啊。

    王朱想要刻意隐藏踪迹,还是很容易的。

    当年王朱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皇子宋集薪一起来到大骊京城,封姨就有暗中护送过少女稚圭,在那之前,妇人看待泥瓶巷的稚圭,也如自己的晚辈。

    若说苏勘,看似押注,实则是在暗中为马苦玄护道。那么这位封姨,何尝不是出于私心,想要格外照拂稚圭几年?

    封姨将花篮递给王朱,柔声道:“赶巧,送你了,别嫌弃。”

    王朱挽在手中,嫣然笑道:“不会嫌弃,很开心。”

    在东海水府跻身了十四境,前尘往事便愈发清晰了。虽然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当年被迫在宝瓶洲南部登岸、一路逃窜至陨落之地的“她”,但是前身所有的人事,情绪,都是如此真实。记忆里的所有美好,已成追思,只有极少数的例外,还有机会触手可及,比如眼前这位妇人,曾经以艾草点额的封姨,大概就是这座人间长久给予“她”、或者说是她们善意的存在了。之一。

    封姨伸出大拇指,轻轻拂过年轻女子永远微皱的漂亮眉头,轻声道:“老夫子不也说了,虽百世仇恨犹可报也,但是要讲一个恩怨分明,我们要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王朱嗯了一声。

    未必是封姨的道理说得有多好,可能就只是想要听一听她的熟悉嗓音。

    封姨笑问道:“能不能借东海水君的官威用一用?”

    王朱疑惑不解。

    封姨指了指一位还算比较顺眼的花神娘娘彩绘神像,“我想要跟她聊几句。”

    王朱白了她一眼。这种小事算得了什么。再说了,自己有什么官威,如今浩然修士,看待东海水府,至多就是敬而远之的心态。即便是修水法的炼气士,必须出海修炼,在海上寻一处水运浓郁的古仙岛、或是海底宫阙旧址落脚,也多是与其余三位水君打商量,有意绕开东海水府。

    封姨在她额头敲了一板栗,“老样子。”

    随后封姨掐诀,驾驭本命神通,借助风声跨越山海,要请百花福地里边能够管事的这边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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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正主都现身了,臭椿道人笑着介绍道:“这位老神仙,正是接替火龙真人担任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梁爽,梁老真人。”

    刘老成立即起身,赫连宝珠也是赶忙行礼,唯独高冕依旧不动如山。这让赫连宝珠头疼不已,都不知道如何帮忙补救,自家老帮主的风骨,也太重了点。

    臭椿道人不知为何,主动说起了一桩故事,缓缓道:“当年修道修岔了,出门散心,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跟高老儿一般意气用事,跟人起了争执,就雪上加霜,伤了大道根本,以至于需要以五雷正法淬炼飞剑,方可自救。”

    “只是龙虎山的山门,岂是我等旁门左道进得去的。何况五雷正法是一家一姓的不传之秘,龙虎山自有老祖宗的规矩在,就算有心相助,岂能破戒?历史上多次山上风波,不正因为某位黄紫贵人的宅心仁厚,私传秘法导致?贫道只是在酒桌上牢骚了几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一起喝酒的朋友便借口去茅厕,回来再战,不曾想那厮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听到这里,梁爽抚须而笑,听着很是耳熟。

    老道士说道:“约莫隔了半年,这厮厚着脸皮约贫道喝酒,说是这次务必让他请客,结果他拎来了两壶市井土烧,贫道等死久矣,反正喝什么都是喝酒。他丢了一部手写的秘笈在桌上,信誓旦旦说是被一群爱慕他的仙子追赶,御剑过高,约莫是相貌过于出彩了,天妒英才,挨了雷劈,不料因祸得福,开窍了,一下子就领悟了雷法的无上真意,完全不输龙虎山的五雷正法,以前欠下的酒债,就当结清了……贫道一边听他胡诌,一边翻看秘笈,确是亲笔,那字迹,仿起来很难。”

    高冕疑惑道:“他敢送,你也敢收?还敢照着练?!”

    问出了赫连宝珠的心声,这位上了年纪的道门剑仙,真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老道士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贫道凭此渡过一劫。不但剑术精进不少,还额外学成了一门雷法。”

    刘老成却是权衡一番,做好了与梁爽撕破脸皮的准备,显而易见,梁爽是一路追踪到宝瓶洲,“清理门户”追缴秘笈了?要将臭椿道人抓回天师府?臭椿道人找到高冕,高冕喊来他刘老成来到大骊京城?刘老成觉得大致有数了,哪怕高冕此举有拖他下水的嫌疑,无所谓,说明高冕是真把自己当朋友。一座真境宗的宗主头衔,还不至于让刘老成恋栈不去,大不了重新当个山泽野修。

    昔年书简湖,刘志茂之流,只会当野修,一辈子也只能当好野修。仲肃他们则是自视过高,沽名钓誉,手腕有限,难成气候。

    梁爽终于开口,问道:“道友,那本雷法秘籍可在手边?”

    老道士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册子,递给这位外姓大天师。

    梁爽接过册子,打开瞥了几眼便合上,说道:“册子,贫道得收缴了。此外恐怕道友还需要走趟天师府,宽心便是,贫道自会帮忙解释清楚。事情是小事,却可不含糊蒙混过去。至于误打误撞学成的五雷正法……倒也不难,贫道可以举荐道友当个挂名的供奉,如此一来,就不必还给天师府了。”

    老道士看了眼不远处撅屁股看鱼的小道童,笑道:“原来如此。”

    梁爽会心道:“缘来如此。”

    臭椿道人直截了当说道:“贫道那徒弟,果有仙缘,梁天师只管领走,贫道先前就算出了与这孩子是师徒缘薄的结果,当时还奇怪,孩子心地好,命中也无大的灾厄,贫道又不是那种吝啬压箱底手艺的人,走南闯北,一直带在身边,师徒岂会缘薄。是直到昨天在那村姑渡,贫道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不过是个顺水推舟,只求梁天师收了他作徒弟,好好栽培。”

    梁爽袖中掐诀,以心声与臭椿道人大略说了一番自家道统的秘密,臭椿道人大笑不已,“那贫道就吃了颗定心丸!”

    梁爽说道:“道友这场护道之恩,贫道总要表示表示,和稀泥,终非美事。道友不妨开个价,当然不是卖徒弟,否则既是羞辱道友,也是贫道羞辱自己。你我皆是道门中人,理当晓得这是了因果断尘缘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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